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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起来皇帝与顾沅相处时间已经不算短,但是相距这样亲密还是头一遭。顾沅垂着眼睛,按照之前在宫里头反复演练过的那样,替皇帝解下鸾带,再一样样卸下肩甲、臂缚,最后是整身的鱼鳞甲,皇帝自己摘下凤翅盔递给顾沅,顾沅将甲胄在帐内的盔甲架子上挂好,回头见皇帝自己脱了鹿皮油靴换过便鞋,站在帐中看着她,仿佛等着她继续更衣,忍不住有些踌躇。

戎服比常服紧窄许多,替皇帝更衣,无可避免地就要有许多的亲近,卸甲的时候还能说服自己,皇帝的中衣外面还隔着窄袖龙袍,可如今只剩下窄袖龙袍了,她该怎么办?宫里头除了皇帝没人敢穿龙袍,顾沅的演练是在草人上完成的,草人扎得极精细,雪白缎子包裹,内填细干草,高矮与皇帝相差无几,顾沅在草人上演练得极顺利,皇帝也果然如草人一样几乎一动不动,可草人却不会如沉默的皇帝一般定定看着她,让顾沅心乱。

空气中甜甜的安息香气渐渐弥漫开来,是秋容已经挂好了帐子,正立在香炉边上更换熏香,皇帝立在原地,抿着唇固执地看着她,不动,也不说话。有什么东西如安息香气一样在两人彼此之间蔓延,顾沅觉得空气里的暖香烤得双颊发热,自己似乎该上前去做些什么,又似乎立在原地不动。皇帝抿了抿唇,一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表情,朝着顾沅走过来,在刚刚那样亲近的距离处才停下脚步,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顾沅,脸上浮起隐约可辨的红晕:“阿沅,你——”

帐外起更天的云板响起,该是歇息的时候了。冬莼指引着小太监们自隔开的御帐另一头铺好了油布,备好了浴桶和热水,一挑垂地的明黄帐幔:“请小爷——”

她的声音嘎然而止。顾沅如梦初醒,后退一步,正瞥见皇帝背后的秋容垂手而立,目光却落在脚边香炉上,仿佛正在专心致志研究香炉上的金顶,心里更是羞愧难当,忙俯身去替皇帝解腰带,却恰与皇帝自己解腰带的手按在一处,一时更是尴尬万分。

皇帝脸上红晕愈浓,松开手任顾沅替她宽衣解带。窄袖袍束的是革带,更显出皇帝腰身的不盈一握,褪下革带,便是领扣,解开领扣和右衿系带,顾沅的目光在皇帝雪白的颈上一停,便落在了皇帝腰间的细带子上。褪下这条月白缎面夹裤,皇帝身上便被她脱得只剩下中衣和亵衣了。

这一次皇帝后退了一步,瞥了一眼顾沅身后倚着帐幔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老僧入定似的冬莼,她略一犹豫,绕过顾沅进了帐幔。司衣平日里干的是替皇帝穿衣的活计,替皇帝更衣也是驾轻就熟,不一会儿帐内便有水声传出来,顾沅自茫然中清醒过来,见秋容将汤婆子自锦褥中一个个拿出来,忙上前帮忙。

秋容看了顾沅一眼,没说什么。典设负责的是铺床叠被,办好了差使就退出去,后面的活计自有司设接手,有时候凑巧能碰见皇帝一回,有时候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。御前四个典设轮流当值,她最年少,轮值次数也最少,说是御前差使,其实觐见天颜的次数屈指可数。宫里规矩严,每次觐见她都是矮身行了礼却行出去,头也不敢抬,这一次竟是头一回偷偷仔细打量。许是穿了戎装的缘故,皇帝的相貌比传说中更胜一筹,身量还没全长开,但手脚修长比例匀称,看得出日后绝不是矮桩子,虽然在外面吹了一天的冷风,又是骑马,可手脸还是细皮嫩肉玉砌雪堆似的,更显得眉目分明,精致得让人挑不出瑕疵来。其实按五官轮廓来看,皇帝相貌不算威风,没有那些相书上常说的方面大耳龙眉凤目隆准高鼻的帝王相,是个秀美灵气的玲珑格局,可配上一身行头,衬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度,明明是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模样,一举一动却当真是天威所在令人不敢小视了。

难道这就是老话里说的帝星下界天命所归?但皇帝对着臣工们是一张脸,对着顾沅时分明又是另一张脸。众所周知,皇帝私下里不爱与人亲近,故此虽说按老例司设空缺该典设填补,冬莼思虑再三,还是改成了顾沅。与皇帝每日极亲密地睡在一处的人,服侍皇帝宽衣解带,不该是轻车熟路的么?但这两人的模样,竟仿佛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似的,顾沅那难得一见的险些办砸了差使的模样且不去说,皇帝眉目间竟然也羞涩如情窦初开,眼波流转之间,陡然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变回了寻常少女。被那样的眼神看着,难怪素来稳重的顾女史也乱了阵脚,想起宫内的关于皇帝和顾沅的诸多流言,秋容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又是一阵钦羡:难怪许多宫人如今都开始红着眼睛准备种种邀宠的把戏,且不说当初老娘娘那道得了皇帝欢心日后封妃有望的懿旨,单单因为皇帝的模样和背地里这样体贴重情的性子,就值得冒险一试——就算是日后子息无望,恩宠不长,皇帝又是女身,可和与太监对食比起来,不还是天上地下?就算没能是头一个,可有了一个顾女史,就能有第二个,后面承宠的女官还会少么?

她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不时瞥顾沅一眼,伸手将汤婆子放在炭盆架子上时分了神,臂弯撞到顾沅手臂,顾沅的手背沾到铜盖子边缘,登时便是一溜小燎泡。

做这些差使,彼此又是第一次搭伙,谁能保证没个小磕碰呢?顾沅不以为意,秋容却吓了一跳,生怕皇帝怪罪,向着顾沅再三赔罪,又陪着顾沅往御药房走了一趟。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出浴,穿着中衣盘膝坐在榻上,任冬莼用干手巾替她擦拭半湿的长发,自己手里拿着折子倚着帐幔看得出神,听见两人进帐眼睛也不抬,只将折子往花梨木小几上的奏事匣子里一搁,冬莼会意地朝两人使了个眼色,将手巾放在小铜盆里,退到帐口三人一起朝皇帝叩头,见皇帝没什么吩咐,便退出去,只是见顾沅随着自己一起出了帐,便回身止住她口里低声叮嘱:“和我们这些人白日里一处还看不够?小爷头发还得一阵子才能干,你进去服侍,干手巾在小铜盘里,用过的手巾放在小铜盆里,用过的不能再用,要是再像刚才似的走了神,”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沅,眼神里满是善意的调侃,“就是拼着让小爷怪罪我,我也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了!”

冬莼年近不惑,一直留在宫里不曾请旨归家,是女官里头除了程四娘以外资历最长的人物,为人又稳重宽厚,年轻女官都把她当做长辈看待。被她这样一说,顾沅脸颊更是发热,朝她矮身一礼:“冬姑姑,我今儿砸了差使,还请姑姑责罚。”

“要罚也等明天再说。”冬莼把顾沅又往帐门口轻轻一推,又是一笑,“明儿早起程时候你也知道,要是再磨蹭,耽搁了小爷歇息,明天就要两罪并罚了!”

顾沅脸红过耳,举手撩开帐帘进了大帐。皇帝依旧坐在榻上,端着小白瓷茶盅正在喝茶,抬起眼睛只一打量,目光立时便落在了她的手上:“手上怎么了?”

除了吩咐差使以外,皇帝已经近十天没主动开口与顾沅说话,顾沅不由得怔了怔:“没留神擦在炭盆盖子上了,一点儿小伤,不碍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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