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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正是如此!”

少卿反应奇疾,顺势脱口而出道“只不过咱们此次前往楚家,说来说去毕竟乃是小侄头一遭奉先生之命行事。即便果真出了些小小纰漏,终归也属情有可原。”

“可您老人家身为教中耋宿,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。倘若竟连区区一个后生晚辈都疏于照拂……少卿实在是担忧您这一世英名,会就此白白付诸东流呐!”

“你这小猴崽子还真是会说!”

柏柔眉峰轻挑,一副笑意盎然,“旁人恨不能把我杀之后快,怎的到你嘴里却成了什么前辈高人!罢了罢了!我这位前辈高人还是好生先把你照料妥帖,可别还不等旁人饿没了性命,你倒自己先把自己给折腾个半死。”

“你们这些个读书人,识文断字固然哪里都好。唯独是这些弯弯绕绕!实在教人听了好生来气!”

两人才及下楼,便听堂中有人高谈阔论,一腔中气之足,端的颇不寻常。他话音未落,另一人却忽叹起气来,仿佛有良多感慨丛生。

“杜侠士此话,请恕庭兰不敢苟同。所谓明理正法,奸邪所恶。公道人心,生民以期。古之圣王象天法地,所推之理自亦质直皓白。便是皇室贵胄,九五至尊,也当遵循守序,岂可独独凌驾其上?”

“圣王固然象天法地,只是石有千春,人无万古。三代易俗,何礼法之?贺先生腹蕴珠玑,如何却会不知这等浅显之理?”

此话既出,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惊讶。贺庭兰心头一懔,愕然循声遥望,方才发觉少卿业已飘飘行至近前。忙起身向其一揖,口中释然道“原来是顾贤弟来了!请坐,请坐。”

少卿亦不推辞,寻隙同其一桌坐定,话里话外颇多诧异,“杜大哥,你怎的回来了?”

杜衡朗声而笑,招呼店家再行添置碗筷,自己则大声说道“我怕白天那逃脱了的鼠辈见贺先生孤身一人,便又重新回来寻他的晦气,这才特意赶过来看看。不过既有顾贤弟在,我这番担心也真是好没道理!”

“咦?不知这位是……”

少卿双眉一轩,遂向二人引荐柏柔。只说她虽是长辈,于教中地位尊崇,然行事待人却颇直爽豪迈,在其面前不必太过约束拘礼。

“原来是青城山的前辈英雄!”

杜衡闻言,肃然起敬。霍地站起身来,遥对其人抱拳为意,“您既是顾贤弟的长辈,那便同是杜衡的长辈一般无二!前辈在上,还请受杜衡一拜。”

“你们小孩子家家自说自话,那也只管当我全没存在便是。”

柏柔吐气如兰,两条手臂在其肩膀略微一提,杜衡顿觉一股融融暖意弥散周身,一番说不出的畅意舒泰之余,就此重新站起身来。

“是了,我见白天杜大哥身手了得,可却似乎并非出自何门何派。莫非乃是家学渊源?还请千万不吝赐教。”

杜衡略微一怔,不迭颔首应道“顾贤弟所说不错,家父早年效力于宗泽元帅帐下,也曾在军中习得些战阵厮杀的手段。后来因伤赋闲在家,平日闲来无事,便时常对在下指点一二。只是若与顾贤弟一身上乘武功而论,那也当真不值一提。”

“你说自己姓杜,父亲又曾在宗帅帐下效力?”柏柔微一沉吟,两靥竟颇有些难以置信,“我问你,你爹可是二十几年前,在与西夏国交战时失了一只左眼,名字便叫做杜子臻么?”

“前辈是如何知晓家父姓名?”

杜衡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。反观柏柔却笑逐颜开,喜孜孜假意埋怨道“怎么?难不成你爹便从没同你提起,说他还曾有过一个结义的好妹妹么?”

“家父倒的确同我说起过此事……”杜衡如坠云里雾中,等到不经意间与柏柔四目相接,这才猛地如梦初醒。

“莫……莫非此人便是……”

柏柔浅笑盈盈,遂将个中往事向三人娓娓道来“早年我奔走在外,不慎在大漠戈壁间迷了道路,几日几夜水米未沾,眼见便要活不成了。这时正巧赶上你爹带队经过,终于把我这条性命从阎王手里给捡了回来。”

“想我当初精疲力尽,你爹一行虽个个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汉子,但却始终皆能以礼相待。等到晚些时候,我们误入圈套,被夷兵团团围住。好在我已多少回过几丝气力,这才算勉勉强强,还上了这份天大的人情。”

杜衡连声称是,眸中闪烁异光,“家父同我说,当年夷兵势凶,咱们宋军死伤极大。便连他自己也被夷将一箭射中左眼,险些没了性命。关键时刻若非前辈力挽狂澜,在乱军之中将那敌酋一击毙命,只怕他与众位袍泽弟兄即便侥幸不死,也非得如孤魂野鬼般流落他乡,从此再难履中原寸土之地。”

“这只是你爹的自谦之词罢了。不过事后我同子臻大哥惺惺相惜,一拍即合义结金兰,此事倒着实千真万确。他年长几岁,便做兄长,我则为小妹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柏柔眉飞色舞,颊间满是殷殷,“多年未见,子臻大哥现下如何?身子骨可还硬朗着么?”

杜衡肃然道“托前辈的福,家父自从当年回到军中,宗帅顾念他往日累有功劳,遂亲自上表朝廷,为他老人家乞骸致仕。如今不但身体无恙,一顿下来还能吃上三大碗白饭不止呐!”

“好极!好极!”

柏柔两靥凝笑,牵过杜衡双手仔细端详良久,“不错,眉眼间倒确与子臻大哥有几分相似。小娃娃,你现下家住何处?既然近在咫尺,我这当妹妹的如不先行前去拜访,那便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。”

“前辈放心,杜衡这便头前引路,岂有教前辈独自前去之理?”

“你这话便大错而特错了!”柏柔听罢大摇其头,目光自三人身上环顾一周,“我自去同兄长闲话,又何必扫了你们现下雅兴?你还是同他们留下吃酒,我自个儿一人前去便是。”

杜衡虽觉不妥,但毕竟拗不过柏柔执意坚持,无奈只得如实相告。柏柔兴之所至,一俟得知兄长住处,只匆匆嘱咐少卿重伤之下不可贪杯多饮,旋即便翩翩出门而去,无疑正对稍后故人重逢心向往之,分外怀藏憧憬。

“想不到杜大哥竟是将门之后,又与柏姑姑原是世交!”

少卿满脸诧异,只觉这大千世界,当真无巧不成书。孰料此话却反倒牵动杜衡心绪,一时神色微黯,涩然自嘲道“家父与柏前辈皆是普天之下大大的英雄豪杰,只恨我生为男儿,直到如今却依旧未建寸尺之功,实在教人好生惭愧不已。”

“闻百里之为虏兮,伊尹烹于庖厨。吕望屠于朝歌兮,宁戚歌而饭牛。不逢……”

“不逢汤武与桓缪兮,世孰云而知之?”

听闻少卿将自己打断,贺庭兰反倒眼前大亮,更在频频点头不辍,“原来顾贤弟也知晓此句!”

“家师素对屈子推崇备至,小弟在其身畔耳濡目染,自然偶尔也能记下几字。”

少卿微微一笑,又是一番揶揄调侃“想必先前贺先生必定以为,似我等江湖草莽无不好勇斗狠,只知争斗厮杀。至于对这些圣贤之书,却从来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吧!”

“惭愧!惭愧!”

贺庭兰被人说破心事,不觉蓦地面红过耳。又将目光投向门外,口中喟然叹息道“屈子意向超远,不附浊流。终却落得怀沙自沉,着实教人好生唏嘘不已。”

“杜大哥既有心兼济天下,伯父又身为宗帅旧部。何不就此进京,向其在军中谋得一处效力所在?依杜大哥这般手段能为,那又何愁不能创下一番不世之功?”

“不错!正是如此!”贺庭兰举起杯来,亦在一旁随声附和,“偏巧庭兰此行正为进京赶考,如蒙杜侠士不弃,咱们大可一路同行,也好教庭兰常可多多受教。”

二人满拟杜衡听罢自会大喜过望,未曾想他却只是苦笑连连。一副眉头紧拧,俨然另有何等难言之隐。

“实不相瞒,并非是我不愿离乡进京。只是常言道父母在,不远游。家母去世多年,家父则年事已高,平日起居多有不便。倘若我再如这般一走了之,岂不大大有违孝道?”

“何况眼下朝廷中奸佞横行,宵小当道。纵似宗帅这等光明磊落之人尚且遭其嫉恨,朝不保夕。我即便像二位所说般果真去了……到头来也毕竟全无半分用处。”

少卿察言观色,当下朝他拱起手来,“令尊之事,杜大哥尽可放心!我这位柏姑姑虽看似玩世不恭,其实却最重情义二字。她既与令尊结义在前,待知晓此事后自会多遣弟子,前来南阳对他老人家悉心照料。依我看到时令尊不但定然起居无碍,只怕尚会教杜大哥在时更为妥帖许多。”

“至于当今朝廷之事……小弟虽身在江湖,倒也多少略知一二。”

言及至此,少卿遂将自己日前见闻向二人一一道来。杜衡在座上听了,霎时满腔气往上涌。手起掌落,“啪”的猛然拍在桌上。

“边关将士经年浴血,外保山河无恙!可这些奸臣却只知搜刮地皮!如此上愧皇恩,下欺百姓。实在可恨至极!可恨至极!”

少卿点点头,双目炜炜蕴光,不逊夜空粲然星斗。

“正因时局维艰,豺虎狼行。天下才愈是仰仗有人振臂一呼,澄清玉宇。少卿不才,见杜大哥与贺先生言谈举止,皆是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。如若日后二位果能身居庙堂,执掌权柄,则必为天下万民莫大之幸。”

杜衡心头一懔,忙一般的抱起拳来。又仿佛懊恼至极,连声慨叹道“顾贤弟年纪轻轻,便已心怀天下。反观杜衡却鼠目寸光,只顾眼前小小得失。当真高下立判,教人好生惭愧不已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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