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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,宏然大陆上,青楼女子的阶层大概分为四类。

最低一等,叫作“野幺”,大多负责在门口招揽生意,一夜露水的价钱也十分便宜。

再往上,叫作“民幺”,姿色平平,消费也属于平民阶层,是青楼女子中的数量最多的。

第三类便是“福喜”,大多容貌姣好,姿色上佳。其中有许多带艺在身,可说是卖艺也卖身。

不过,她们往往不接待普通客人,只负责达官贵人。

再往上,便是叫“书香”,算是青楼的招牌,向来卖艺不卖身。

而且大多年轻美貌、气质高雅,琴棋书画,各类奇巧样样精通。

惯常里,青楼的大堂中都有赏艺阁,书香坐于其中,素指轻飞,红袖飘扬。

而客人则围坐一旁,饮酒自乐,击掌而和。

青楼与青楼之间相比,其余倒也罢了,最重要的便是书香的水准档次,惯熟之客,只凭书香便可立判高低,算是业内的地位标志了。

时圆明听得大开眼界,啧啧称奇,便问那花姐儿:“姐姐生的这般美貌,想来是咱们福喜院中的‘书香’了?”

那花姐笑道:“你可真是抬举我了,本院的书香另有其人,名叫女婉,只是近日告假外出了。”

说着,指着那一十八个灯笼中间的一个,笑道:“那个钱串串就是我啦。”

(五)

待得知这花姐儿的姓名。

时圆明便问:“听说南地有种盆栽榕树,唤名摇钱树的,又有叫钱串串的,想来是姐姐名字的由来罢。”

钱串串道:“正是,姑娘晓得不少。”

时圆明笑着回道:“姐姐唤了这等好名字,又是这等好人材,只怕生意好的不得了呢。”

钱串串叹了口气:“家里穷怕了,是给爹娘卖进福喜院的。只好起个招财的名儿,托了福生意还真的好一些。”

魏不二自个儿也是过惯了贫寒日子,村里邻舍也多是穷苦潦倒,逢了饥荒年月,更有揭不开锅的。

却从没见哪家哪户将女儿卖去窑子的,不由对这钱串串大感同情。

但见她说起过往不堪,眉宇之间仍是笑意频频,若谈云烟,却又不由得有些佩服。

南秋赐却是怒火中烧:“这是甚么脏地方,哪一个狠心的爹娘,干出这等糟心事?”

钱串串瞪他一眼,冷笑道:“要不是家里饿死了人,哪个父母能舍得?”

“舍了一个闺女不要脸,好能救活一家子,这算甚么没心没肺?”

“你要是嫌这里脏,便快快走出去,寻个澡堂子洗了干净,再把这身衣服烧了,别来沾上我们的脏东西。”

南秋赐触了一鼻子灰,气得说不出话。

时圆明却笑着开解钱串串:“不过是个臭男人罢了,还不知自个儿有多脏呢。姐姐何必同他一般见识,咱们去里面瞧瞧。”

钱串串笑道:“也是。”

一转身,腰身款款,芊步窕窕,带头往里面走。

时圆明跟着她,边走边道:“只是这青楼里恼人的规矩不大好,凭甚么男子可以挑挑选选,女子便不能有个主张?”

“待我日后开个祸悲楼,专做小倌儿的生意,也掳来十八个风姿绰约的相公,门口也挂十八个灯笼,也画上他们的样貌,写上他们的艳名儿,却不招待贵客。”

“姐妹们皆是平等,谁先来,谁先得好了。”

南秋赐听得目瞪口呆,想这姑娘当真是口无遮拦,百无禁忌。

钱串串却想那祸悲楼应是对着福喜院,暗道这姑娘莫不是来砸场子的。

嘴上却笑道:“娘子想的挺好,只怕官府不给发牌子。”

时圆明道:“那便是我的操心事了。说来南兄相貌堂堂,不晓得有没有兴致来祸悲楼做几日‘福喜’呢?”

钱串串也跟着打趣道:“以南小哥的相貌,做‘民幺’那是大大的委屈了,少说也是个书香红牌。”

“只可惜脾气臭了些,性子傲了些,给咱们家鱼头打磨打磨,保准能教出咱们湘西一等一的花魁来。”

时圆明摇头道:“光吃长相有甚么出息,咱们祸悲楼的书香,非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好呢,不晓得南兄有几样拿得出手。”

南秋赐早已经气炸了,心中暗道:“这时姑娘明摆着和花姐儿穿了一条裤子,专程来消遣我了。男子汉大丈夫,可杀不可辱。便是我心里再中意你,也不能任由你作弄。”

便拱手道:“琴棋书画,在下是一窍不通,你那书香我也不大乐意去做。南某今日另有要事,恕不奉陪了。”

说着,竟然一甩袖子便往出走了。

魏不二见他要从院中走出去,不由地松了口气,又忍不住些许失望。

钱串串见此,便向时圆明问道:“娘子怎不去劝劝他?”

时圆明道:“堂堂男子汉,连女儿家的耍戏都吃不消,能有甚么出息?”

“走,你带我进去瞧瞧。”

钱串串一手扶着衣袖,一手比着拇指道:“妾身见过容貌不羁、行止潇洒的男子,却没个像娘子一般爽到骨子里。”

“倒是这位南小哥,看着是一表人才,做派却实在不怎么大气。”

南秋赐人走了,耳识却留在原处,听二人这般一说,由不得脸红,心道:“任你们摆布作弄便是有出息,便是大气么?我南天赐干不得这等下贱事。”

气呼呼走出了大院,正要离去,可难免有些不甘心。

又找了一处僻静,“噌”地跳进院子里,跃到楼顶,躲起来往里瞧。

魏不二跟着他溜回来,心中纳闷:“你要走便走个利索,拐个弯又回来算怎么回事?像我,说了日后再不去寻婉儿,那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纠缠她。”

只见钱串串带着时圆明上了二楼一角,坐在一处圆桌前,招呼伙计们端来几盘鲜食水果,倒了一杯清茶,一碟瓜子。

便说道:“这个叫‘打茶围’,贵客们点了灯,便领到这里聊坐。”

“娘子方才说,女子不能有个主张,倒也不然。哪位客人若看着不顺眼,‘福喜’们在这里便可将他打发回去啦。”

时圆明笑道:“如此甚好,不然遇到甚么糟心货都要伺候,可不得烦死了。”

钱串串道:“那也不能尽由心情,一来老鸨盯着呢,二来咱们也得谋个活计。倒是贵客们虽然难伺候,但在银子上多半是爽快的。”

时圆明点点头,忽然瞧见墙角倒个屏风,屏风上落满了灰尘,又画着个婀娜美人,端个是千娇百媚,绝代风华。

便问道:“我见楼里多的是屏风美人,画的都是福喜院里的姑娘么?”

钱串串道:“是了,但凡新进一个稀罕姑娘,老鸨便专请画师好手为她做幅画像,一来是打个周知,二来是体现身份。能上屏风的,少说也是个福喜呢。”

时圆明便指着那墙角倒放屏风上的姑娘问道:“这位姐姐,大概是本院的书香罢。”

钱串串一瞅,眼神里多半是羡慕神色。

叹道:“她名叫凤菀睦,八年前来了咱们福喜楼,好似家道中落,又像是给汉子卖来的,总之老鸨拿出不少银子。”

“进来之前,穿得衣衫破烂,但看模样便知道是个好苗子。”

“待一进院,给老鸨一打扮,立时美得不食人间烟火。”

“这女子又极为聪明伶俐,经老鸨稍作调教,未过年许,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,舞姿亦是惊为天人,谈吐兼有大家之态。”

“一年之后,方被老鸨架到了台面之上,便奉为色冠潭州,艺绝湘江,千百里外都传出了名声,甚么江城、庐阳、宽城、锦官城,离得多远都有客人慕名而来,挤得院子里捱三顶四,都没个落脚处。”

“老鸨当她是个神仙供着,又是清倌人,又是青楼大家,住的独门别院,穿的金绸羽衣,可把姐妹们妒忌得要死。”

时圆明感慨道:“我要是能亲眼见见多好。”

钱串串笑道:“你现下若能见着她,这屏风就不会落了满身灰啦。”

时圆明奇道:“怎么?”

钱串串叹了口气:“天降个好命呢。七年前冬上,不知从哪里蹦出个修士,也不知为了何事,来福喜院走了一遭。听那凤菀睦弹了一曲古筝,立时瞧上眼了,非要领回去收作徒弟。”

时圆明道:“做徒弟可惜了,怕不是要做娘子罢?”

(六)

听了时圆明的问话。

钱串串摇头道:“据人说,确实是要收做徒弟的。”

“因为这位修士据说也是个女子。只不过老鸨哪里肯作退让?那修士出了一万两银子赎身。”

“咱们老鸨却说,‘这是院里下金蛋的凤凰,你便是在后面添两个零,咱们也不瞧一眼。’”

“那修士便对老鸨说,倘若她今日不答应,改日后悔,怕连一两银子也没了。”

时圆明颇有些气愤不平:“这话说的,修士们再厉害霸道,也有宏然宗盟管着,能由得他们捅天杵地么?”

钱串串道:“是了,老鸨也是如此想的,横竖没答应他。”

“哪知没过四五日,惊动了潭州城府,亲自带着十多个官差找上福喜院。”

“见了老鸨便说,‘不得了,不得了,咱们潭州城混来几个青角魔,闹了十几出人命啦!’”

不二对这城府这称呼不大了解,心中暗道:“我们村子里有村长,镇子里有镇长,城府是什么?”

想了想,再琢磨听这钱串串说话的口气,便大概推测这城府即是一城之长。

时圆明笑道:“难得,难得,好大一个知府亲自跑趟窑子。”

“怕是他也吓得糊涂了,潭州城里闹角魔,只管去找宏然宗盟求救,跑到姑娘堆里做什么,难不成这角魔也是混窑子的?”

钱串串道:“可不是么,老鸨也是这般说的。

“那知府却说,‘本府问过宗盟了,宗盟的长老叫我请湘西的修士门派。我便去寻了临近的湘湖宗,聘金都出到两万两,仍是请个不动。’”

时圆明奇道:“这些做修士的接活,聘金还是有个数的。照说几个青角魔,也就当个几千两顶大啦,没道理不做的。”

钱串串道:“娘子倒是晓得多,我是一概不清楚的。”

“老鸨也是听得云里雾里,问他:‘大人请不动,与我们做买卖的有甚么干系?难不成要妈妈我带上一打姑娘去湘湖岛上,弹弹古筝,唱唱小曲,勾搭几个修士爷们儿回来不成?那咱们先得说好价钱,外出接活食宿不算,银子是要涨一倍的。’”

时圆明冷笑道:“贵院妈妈真是会做生意。”

钱串串轻声回道:“可不是,但姐妹们都瞧不起她这般做派。潭州城里闹角魔,累的是众人身家性命。”

“咱们虽是做的卖笑营生,但遇上百姓危难,也晓得挺身而出,略尽绵力。银子什么的,还是不要计较得好,就当开眼界了。”

时圆明笑道:“为了姐姐这句话,我便忍不得要拍掌叫好了。”

钱串串道:“可别拍,这能算甚么,尽是叫人笑话。”

“说起来,姐姐我自打做了这门卖笑的生意,还从未伺候过修士大爷。也不知个中滋味如何,难免要叫人想入非非,心头直痒呢。”

“但话说回来,那修士也是凡人修炼出来的,能有多大区别?还能多长出一个来……”

这话说到一半,时圆明连忙拉住她的袖子,止住了话头。

纵是时圆明这般爽利的性子,听了这番话,也难免红霞飞颊,心想这位钱姐姐还真是不拿我当外人。

又好奇接下来的故事,便叫她不要跑题了。

南秋赐亦是听得脸上发烧,暗道:“我便说这青楼之中没个正经人,这时圆明果然叫我失望了。”

钱串串则接着说道:“我家老鸨这么一说,那知府却笑了,气得说:‘就这还想拿银子呢。那湘湖宗的修士说啦,这回来的角魔端叫个厉害,他们不愿意招惹。又说咱们潭州城里现下有位高人,非要请他出马。’”

“‘本府拿着银票眼巴巴去请,谁知那高人说,要他出面也可以,却不收银子,只要福喜院的凤睦菀姑娘。’”

“‘本府晓得凤姑娘是老鸨的心头肉、命根子,岂能叫他轻易拿了去?便跟他说:凤姑娘绝代风华,声名千里,就连朝廷里的官员大佬见了她,也是极为恭敬的,我一个小小城府做不了主。’”

“‘那高人却说:没有凤睦菀,便另请高明罢。本府只好连夜派人分头去了临近的鄂东、川西、江赣、南粤,分别去请九宫、黄龙、三清、丹霞四宗的修士来救急,哪晓得各家都说管不了,说甚么潭州是湘湖宗的地界,不好插手。’”

“‘本府也是给迫得没辙了,万般无奈之下,只好来找老鸨合计合计。’”

“我家老鸨听了,气得腿疼,直骂他,‘甚么狗屁高人,狗屁城府,跟老娘玩这把戏,你们请不到人关我屁事。’”

“谁知那城府先前只是客气,见她没个眼头见识,便立时按下了罪名,只说,‘潭州城数十万百姓身家性命危在旦夕,福喜院老鸨见利忘义,见死不救,咱们迫不得已,只好请她去吃茶。’说着,真给她拷起拿去了。”

时圆明听得入神,不经道:“厉害!厉害!这位高人厉害,这位知府也不简单。”

钱串串奇道:“这如何说来?”

时圆明道:“这局子自然是这位高人布置的,那湘湖宗明摆被打过招呼,恐怕三清、九宫、黄龙、丹霞也支过声。”

“这些都是名门正宗,多少有些气派,却应了他一人的话,几万两银子说不要便不要了,你说厉不厉害?那少说也该是九大宗里的长老、师叔甚么的。”

“要我看,这几个角魔早不来,晚不来,偏偏赶上这时辰,其中怕也大有蹊跷呢。”

钱串串惊道:“你说那角魔是这高人引来的?”

时圆明笑道:“未必,未必真的有角魔呢。那位高人如此大的本领,自己扮个角魔也不是甚么难事罢?”

(七)

时圆明接着说道:“这位修士高人的手段固然高明,咱们潭州城府也不差呢。”

“这位城府,多半也与被那位高人纠扯不清关系。他晓得福喜院身后靠山硬得很,便处处做得尽心竭力。”

“最后终于是在万般无奈下,才硬着头皮拿了老鸨,还绑着身后数十万潭州百姓,任谁追究起来,也责怪不到他头上了。”

钱串串摇头道:“照娘子说的,这位修士高人如此大本领,直将那凤菀睦抢走不就好了,何必大费周章?”

时圆明道:“硬抢走,任谁也知道是她做得,难免叫宏然宗盟来寻麻烦吧。”

“这般兜兜转转一圈,她又没抢,也没迫,得了人也是你们自个儿送去的。宏然宗盟便是有心出头,怕也不大好办!”

魏不二听了,心中暗道:“时姑娘如此爽快的人,肚子里怎么也这般多的绕绕弯弯?”

但在心里,也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想法而去。

南秋赐更是大为惊骇,觉得时圆明所猜八九不离十。

钱串串忙轻轻推了时圆明一把,劝道:“这种胡话可不敢瞎说了,叫人听了,没得是些麻烦事。”

又接着叙道:“老鸨被城府拷了去,便关在了大牢里。他顾忌福喜院身后的势力,也不敢大刑伺候,只得软磨硬泡劝着。可是好话说尽,老鸨却如何也不肯交出凤睦菀的卖身文契。”

“赶上那角魔助兴似的,又接连害了二十多条人命,闹得城里人心惶惶。”

“那知府一狠心,便将先后死去的四十多具尸体一股脑搬去老鸨身旁,密密麻麻堆了满牢房。”

“又跟老鸨说:‘瞧瞧罢,全是你害死的人命,现下还没消停。你一天不交凤睦菀,咱们潭州城的百姓便多遭一天罪。日后害死了人,本府也通通给你送来,叫他们跟你索命!’”

“说罢,又将狱卒都遣走,只留下老鸨一人待着。那老鸨先头还嘴硬,说甚么怕鬼的,谁敢开窑子。哪知到了半夜,那四十具尸体真地爬起身子齐齐跟她索命来了呢。”

“听人说是,那些尸体的鼻子、嘴巴、眼睛都涔涔冒着血,胳膊伸得老直,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扑哩。老鸨吓得直叫唤,偏偏是个没人理。”

时圆明笑道:“这又是哪里请来了道士,装神弄鬼的。”

钱串串道:“那可说不准,都说是真地索命来了呢。待到第二日,狱卒们开门一瞧……”

说着,又捂着嘴压低了声音,笑道:“瞧见老鸨睡觉的席铺上,屎啊尿啊糊得满是,叫人笑不死。待见了知府,她嘴软的像豆腐,又要掏银子,又要送姑娘。”

“那知府却只要凤睦菀的卖身文契,老鸨逼得没辙,只好说:‘凤姑娘哪是我管得了的,劳请大人亲自去问她。只要她自个儿答应了,咱还能有甚么计较?’”

“知府去问凤菀睦,她倒是利索得很,一早收拾好行装,当日便跟着那高人去了。”

“说来也厉害,那些角魔亦是那一天不见了踪迹。”

时圆明冷笑道:“这些修士行事,比那角魔还要不堪呢。”

钱串串忙捂住她的嘴,急道:“你可收敛着罢,咱们院子里神仙多着呢。”

忽然又笑道:“福喜院里来了女客人,都要请她唱曲儿、弄琴儿甚么的,便请娘子也走一趟罢!”

时圆明听了,点了点头笑道:“那有甚么不好的。”

说着,便叫伙计拿来一并木剑,持在手中,一个跟头翻到了楼下,抬头一望,四面楼上坐着十来个客人,另有许多瑶姐儿,莺燕嬉戏,招人劝酒。

不由哂笑,暗道自己是酒劲儿上了头,才会如此冲动。

但嘴上却开唱了:“

深闺好,深闺好,种着一朵芙蓉好。

都说是主人养得好。”

第一句平平唱出来,声音不大,却借着内力送了满场。

众人皆是扭头瞧过来。

这里都是混着烟花场的常客,大抵听出曲子是《吴山青》,稍作了改动。

音色清脆入耳,端是动听了,可每个咬字都小心翼翼,木讷全失灵动,规据不见心裁。

词句更是俗不可耐了,众人听着皆是瞌睡,只亏了时圆明容貌出众,才不至于扭头不瞧。

有人起哄道:“好!好……好难听!是新来的曲姐儿吗?明明该凭着长相吃饭的,唱甚么曲子,倒了哥哥们胃口。”

时圆明却不理他,继续唱道:“

养得好,养得好,十三岁送王家好。

都说花肥是王家好。

王家好,王家好,东裁西剪管教好。

都说花儿是这般好。

这般好,这般好,偏偏不抵烟花好。

都说芙蓉是认命得好。”

随着词曲延转,音色亦微不可觉渐渐变得低沉暗哑了。

每个咬字仍是小心翼翼,但木讷换作了苦雁凄鸣的悲,规矩变成了空谷幽萧的寂。

字字敲着心门,好似月藏密云间,隔着黑暗,听见溪水潺潺而去,看不见,也拦不住。

联系歌词,不少人都联想到那芙蓉在暗喻一位黄花姑娘,受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嫁到了有钱的王家,小心翼翼、规规矩矩做了王家的媳妇。

东裁西剪多半是比喻婆婆厉害,烟花指的便是烟花柳巷里的莺莺燕燕了。

婆婆厉害,丈夫又寻花问柳,旁人都叫芙蓉认命罢。

这本是寻常故事,现下福喜院里,便不免有几位客人家里也是这样罢。

可偏偏这歌声起得粗糙,却渐向精致,不知觉中,烘出七分婉转,三分凄凉,意境如泣如诉,寓情如怨如慕。

愈往后来,愈入佳境,客人们不知不觉放下了杯中酒。

姑娘们也止住了嬉戏打闹,一齐转过身子,靠在栏杆边,都想听听这芙蓉究竟如何了。

却听那曲调忽地一转,唱道:“

“认命好,认命好,不如生足跑了好。

都说芙蓉浪荡大不好。

大不好,大不好,但怎么山也好,水也好,得了自在逍遥好。

都说离经叛道大不好。

大不好?大不好?难不成世间只有认命好?”

音色倏地重归清新脆亮,凄凉婉转陡去,灵动俏皮袭来,似春来冬去冰融融,溪水啾啾而鸣;又似牢狱死囚蒙冤得洗,扔了囚服,脱了镣铐,说不尽的欢快自在。

后一句质问,干脆离了曲调,变成说辞。

又从剑鞘中拔出木剑,端端向上指着天,仰着头,瞪着眼,似说似问,似问似答,当真潇洒极了。

众人听了,都想到这芙蓉受够了欺侮,趁着茫茫黑夜逃离了丈夫家。

外面的天是黑漆漆的,心里的天却是明晃晃的。

原先管着她的条条框框统统打破了,束缚她的规规矩矩统统撕烂了,绑在身上的镣铐绳索一股脑儿扔了。

天下之大竟无处不可去,天下之事竟无有不可做,直似新蝉破茧而出,更似凤凰涅槃新生。

对比从前暗无天日,苦等媳妇儿熬成婆的光景,当然是天上地下。

这芙蓉自然不由得想问问老天,原先众人都说对的,便真的是对的么?

这几句唱得是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姑娘们忍不住要拍掌叫好,客人们听得耳内享福,毛孔舒张,心里却在想:“这等离经叛道的荒歌谬曲,怎能任由她瞎唱一气?叫家里的妻子听了,还不个个学她翻墙跑了?”

(八)

时圆明的曲子方唱到一半。

却忽然听到有人叫道:“哪个臭婊.子唱曲儿,要造爷们儿的反不成?”

众人循声瞧去,那说话声原来是从二楼一间厢房中传出。

又听“砰”地一声,那厢房门被一脚踹开,从里面走出一个塌鼻小眼,吊眉薄唇,丑歪歪的男子。

身材却是高大威猛,上身穿着绸布睡袍,敞着衣领,露着胸膛肚脐。

下身的裤子不大齐整,裤带系了一半,两手各搂着一个薄衣轻带的姑娘,具是香汗淋漓,娇喘连连。

右边一位客官瞧见,笑道:“王公子,功力见涨,功力见涨呐。”

王公子向他拱手回道:“见笑,见笑啦。咱们学武的强身健体,苦练春秋,不就是图个床上四面玲珑、八面威风么?”

说着,便与众人一起哈哈大笑。

笑罢,又问那人:“是哪个婊.子来扫兴了?”

那人指了指楼下,王公子顺着瞧去,只见一个美貌娘子俏生生站在下面,正冲着自己微笑呢。

登时气炸了,骂道:“臭婊.子,你还有脸回来!”

时圆明却不理他,倏地手腕一抖,木剑尖划过一道弧线,接着唱道:“

芙蓉花成剑,芙蓉剑鞘霜。

芙蓉剑离鞘,芙蓉鞘去霜。

一剑抹深闺,二剑去裁剪,三剑四剑休了养花人,五剑六剑得百种逍遥,七剑八剑成千般不禁!”

原先灵动欢快的音色徒然一陡,亢奋而激昂,凭空生出一股令人张脉偾兴的豪情壮志。

咬字全不似先前那般小心翼翼,只随意境变迁而清吐浊呼,初始还字字清楚,到后来随兴而歌,全然听不清唱得是甚么了。

喝歌者亦不似原先端端站着,挥掌握拳,弓步踢腿,身形应声而动。

忽而似利剑出鞘,锋芒逼人。忽而似深秋霜寒,骤降原野。忽而似狂风落叶,摧枯拉朽。

手中木剑和着曲调的抑扬顿挫辗转飞舞,横削纵抹,虚刺实劈,剑身赤芒呼呼厉闪,剑锋悲鸣铮铮撕空。

待词曲到了尽头,声音止得干脆利落,未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
那葱玉般的手腕一撇一抖,手臂折而复还,木剑骤然划过一道写意纵情的弧线,伴着最后那个斩钉截铁的禁字,戛然而止!

霎时间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,许久才有掌声稀稀拉拉响起。

原来是三五个新进的花姐儿,不大知事地拍掌。

叫那王公子恶狠狠一瞪,立时也吓得止住了。

客官们暗地里都饱赞她歌艺超群,如真如幻,却又恼她胡言乱语,干扰视听。

姑娘们心里赞她、羡她、慕她,却又碍着客官的面子,不便表示。

王公子心中冷笑:“学了点唱戏的剑法,就敢欺负到老子头上了。”

张嘴便骂道:“休了养花人,你还真是个不要脸的贱人。进了我王家的门,死了也得是王家的鬼。”

“现在装得跟个仙女儿似的,看叫老子拿住,就在这院子里扒得浑光光、赤条条,要在场每个爷们来一发!”

说着,一脚踹烂木栏,气汹汹地扑了下去。

众人这才晓得,原来方才歌曲中的那个芙蓉,便是楼底下这位姑娘本人,而芙蓉的丈夫便是这位王公子了。

只是大伙都不明白,她好不容易逃出去,为何又送上门来。

眼见这高大威猛的王公子,直似个恶虎一般,扑向这身细形纤的女子,皆是不由得暗自担心。

一个窑姐儿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尖叫,双手捂实了眼睛,一眼都不敢瞧了。

魏不二亦是心头一纠,立时要跃下屋顶救人,可脚下却一动也动不得。

这才想起原来仍在南秋赐的身子里。

他自然急得想骂这南秋赐,心道:“你这人怎么这般小气?人家不过是要把你名字挂在灯笼上,你就恼了。她现下要遭大难了,闹人命的,再不去救便来不及啦!”

南秋赐却寻思:“瞧时姑娘舞剑,剑芒厉泄,剑鸣铮呼,分明是武学的内功修为不浅了,对付那位王公子当是绰绰有余。”

“我方才与她恼了,现下回去救人算怎个回事,卖好讨饶么?咱们堂堂男子汉,绝不做这等低三下四的事。”

便仍是伏着不动。

那王公子一跃之下,窜了一丈有余,直落在时圆明头顶上。

双臂兀生生张开,双手钩指成爪,双腿紧屈蓄力,双足与小腿绷成垂线,倏地俯身合臂拍爪,照着时圆明的天灵盖狠狠抓去。

时圆明晓得这是王家飞鹰爪中恃强凌弱的一招,名唤“鹰击毛挚”,但人却笑嘻嘻站在原地,并无躲闪之意。

待其临近,忽而右臂一挥,手腕一送,木剑倏地迎上,直刺王公子胸口。王公子见那木剑来势极快,剑径极巧,再不躲闪便要愣生生撞到剑尖上。

只得哼了一声,身子稍稍一侧,避过剑锋,左爪继续向前,右爪抓向那木剑,换成一招“鹰拿雁捉”。

时圆明早知他要如此变招,面上微微一笑,手臂猛地绷直,手腕闪电一抖,木剑倏地变刺为拍。

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重重击在王公子右手背上,痛的他立时倒在地上,捂着手,打着滚,嚎叫起来。

半响才缓过劲儿来,抬手一瞧,那手背顷刻间鼓起一大块红肿,似个大肉包子一般。

花姐儿们见他去的凶猛,落得狼狈,纷纷暗自好笑。

时圆明笑道:“王公子,不知小女子这招‘痛捶鹰爪起包拍’,能不能入了您的法眼。”

方才与他搭话那位客官笑着劝道:“王公子,咱们习武之人,图的是床上四面玲珑、八面威风。打起架来,却不妨让让这些个小女子!”

王公子脸一红,忽地双腿一缩一伸,臀扬腰弹,使一招‘兔起鹘落’站直了身子,却再也不敢小瞧时圆明。

左手握虎拳向前伸去,右手成鹰爪直向上去。

左腿稍屈探到半步之前,右腿屈成直角。

上身重心后倾,下身稳稳趴在原地,晾出一招“鹰瞵虎攫”。

便是飞鹰爪中如临大敌才使的似攻实御之招,看着威风凛凛,蓄力破敌。

其实,却是眼观六路,守住周身要害。

时圆明知他怕了,便向众人笑道:“众位姑娘,众位汉子,小女子时圆明,陕阳秦关人氏。”

“五年前嫁至檀州东门做钱庄生意的王家,丈夫便是这位王敞贵公子。”

“三年前,小女子去了皖北石人山学艺。今趟归来,便是要休了我家相公,还请众位做个见证!”

(九)

时圆明休夫之说方出口,立时引得在场哗然一片。

众人自古只见过丈夫休妻子,没见过妻子休丈夫。

有人觉得乱纲常、丧妇道。有人觉得十分新奇,又不是自家后院起火,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。

一位客人笑道:“娘子要休夫,不知休书写在哪里,拿出来也叫大伙瞧瞧。”

时圆明道:“休书尚在小女子心里,现下边写边念,叫大伙听个明白,瞧个敞亮。”

众人奇怪,这当口如何写来休书。

有嫌不热闹的叫道:“伙计呢,还不给时姑娘笔墨伺候?”

时圆明笑道:“不用。”

王敞贵大怒:“臭婊.子登鼻子上脸!”

亦顾不得怕她,右腿一蹬,左脚一垫,身子整个向前冲去。

右手仍是鹰爪高昂,左手却变作狼拳横冲,正是一招“鹰挚狼食”攻将了去。

时圆明笑着将木剑撇下,左臂倏地提到胸前。

反手将那狼拳一握一拧,手上内力稍送,扭得王敞贵拳头吃痛,身子不由得转了过去,咿咿呀呀疼得直叫唤,整个后背晾给了时圆明。

时圆明左手持紧不松,右手抓向他衣领,猛地一揪一扯,两下将那睡袍、长裤撕个稀巴烂。

接着一拽一扔,立时露出一个白晃晃、明条条的男子身躯,只剩了当间儿一条红色底裤。

在场众人不是花姐儿,便是嫖客,再么就是院里打杂的伙计丫鬟,常年里混窑子的,当真没个害臊,皆是瞪大眼睛瞧去,哄堂大笑。

方才那位客人又道:“娘子开甚么玩笑?你要同丈夫复合欢好,可得找个没人处,这院子里太臊啦!”

眼睛却一眨不眨瞪大了瞧着。

王敞贵又羞又急,又痛又恼,咬牙忍着痛,拧过一半身子,挥出右拳击向时圆明胸口。

时圆明却是早就等着他,右手倏地举起,化掌为劈,重重击在王敞贵背上,叫他身子猛地向下俯去。

紧跟着右腿一屈,膝盖正正撞在他肩膀上。

只听“咔擦”一声,王敞贵又是一声痛嚎,竟是胳膊脱臼了。

再想动一下,整个身子被踩在地上,左臂被她捏在手中,每动一下直是揪心的痛。

时圆明冷哼一声,右臂向外一甩,从袖口飞出个毛笔,轻轻一握,便在他背上写下三个干净利落的大字:“放夫书”。

谁也没瞧见她蘸墨,更不晓得是怎么写下的字。

只听见王敞贵哭爹喊娘地痛叫,又看见那三个字分明是血淋淋的鲜红。

南秋赐心头一跳,晓得时圆明竟是隔着笔杆将锐利的内力送至笔豪,每写一笔,便似在石碑上刻字一般,铭肤渗血。

笔锋划过之处,结体遒劲,骨力道健,入木三分。

魏不二先头还紧张她的安危,这会儿又不禁责怪她:“怎么这般狠心?”

众人瞧见王敞贵疼得死去活来,也不禁想到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便是你俩缘分到头,也总该好聚好散,何苦下此狠手。”

时圆明却浑不管旁人怎么想,边写边念道:“

盖说夫妻缘份,伉俪情深,恩厚义重。

一比鸳鸯,偶居不离,独宿不眠。

一作比目,两相并游,形影难离。

岂知鸯是真鸯,鸳是假鸳。

目是比目,比向别目。

烟花柳巷,醉人弄堂。时嫁与王,富贵未图。

两年四面,浑度二夜。叙话七句,和饭三顿。

婆欺姑厉,剥肤之痛。公健叔壮,聚麀(jùyōu)之危。

瓜田李下,凄凄难捱。

水深火燎无出头之日,永夜漆漆妄白昼之盼。

终得到,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一朝生足踏出门,凤凰涅槃茧新生。孔雀东南飞,岂敢复回首?

人生好景向前路,而今执笔立此书。

祝夫君,慷去锦衣广沐烟柳,慨解华腰勤销金银。夜夜笙歌歌不尽,年年买.春春不悔。生于风流处,死做倜傥鬼。潇魂裹着石榴去,英魄挟带女儿香。

诚愿夫君千年松不倒,万古柏长青!

于时除魔三百零六年九月初九潭州城福喜院执笔立书,立书人陕阳秦关时家不肖女、皖北石人山弟子时圆明。”

最后一笔写完,不禁想到:“该说的说了,不该说的也说了。如此与过往相别,岂是个痛快了得?”

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,拔开瓶盖,冲着王敞贵背上倒去。

撒出些红色粉末,在那血字上一覆,登时令他疼痛稍缓。

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好笑:“撒上平疮药,王公子此生就要背着这封放夫书行风流事、做倜傥人啦,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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